『映情姐妹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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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天生聋哑,唯独能听到双胞胎姐姐的说话声,这对我来说,是不幸中的不幸。
「我讨厌妹妹,你们都只关心她!」七岁时,她去找妈妈抱怨。
「明明她都听不到,为什么成绩还那么好,不公平!」
十五岁时,她看着成绩单嘟囔。 「为什么我辩论赛都能输给她??」
十八岁时她错失保送机会后迷茫地说。 她怎么会知道,让她一次次失败的,正是她自己传到我耳边的声音。
直到一天,她抢走喜欢我的男人,我的脑子里充斥着他们颠鸾倒凤的声音……
1
我和唐熙是双胞胎,八分相像。 她独有的那两分几乎全是优点,而我独有的是,形同虚设的耳朵。
我可能是个买一送一的赠品吧,有点残缺也无所谓。 小时候我看着她活泼开朗,能言善辩,多么阳光惹人爱的小女孩啊。
正当我在强烈对比下,悲伤地想要在内心抒发点什么的时候,听到她跑去厕所,反锁房门,自言自语道,「为什么,我才是更优秀的那个,为什么大人都更喜欢她,她只要简单笑一笑,大人们就夸个不停。」
哦?要不是她说,我还没发现这点呢。 我觉得可笑,如果可以,我百分百愿意和她互换人生,她已经占了极大的便宜,为什么还要这么贪心。 等她回来时,我故意从沙发边缘往中间位置挪了挪,在她表演背唐诗时,带头笑着鼓掌。
我都听不见,但还是努力地给姐姐捧场。
这一举动让在场众人又感动又心疼,没人在意她背得好不好,倒是都围过来把我抱在怀里,夸我懂事。
我透过缝隙,看到她站在客厅中央,攥着小裙子的下摆,不甘而愤怒地盯着我。
我无心跟她争抢什么,她若不是贪心到让我觉得愚蠢,我才不会费神搞小动作,我希望这是给她的一个教训,以后她过她的灿烂人生,我在我安静的角落里自生自灭,就可以了。 但让我没想到的是,这仿佛是为我们充满矛盾的人生开了个头。
2
坏消息是,我聋。
好消息是,我能听到姐姐说话。
坏消息是,她话也太多了吧,话多且密,叽叽喳喳。 如果一个聋哑人的生活中,安静尚且算是个优点的话,我简直连这个优点都无法享受。 有时候我都会出现幻觉,我听到了一群人的声音,刚想激动,再一仔细辨认,哦,还是她一个。
她那张嘴是借来的着急还吗,我想问。 可能这就是上帝为了达成某种平衡吧,把我的那份话也给她去讲了,罢了罢了。
3
到了升小学的时候,父母给她报名了一所门槛很高的小学,不仅需要学生面试,还得父母面试。 于是那一天,全家出动,我也跟着去了,因为正好打算下午顺便去给我办特殊教育学校的入学。
唐熙看起非常紧张,也难怪,队伍前后各个都是看起来聪明伶俐的类型,把她一下比得不那么出众了。
排队的时候,我无聊地蹲在一旁的花园边上看蚂蚁搬家。 前面一有面试出来的小孩,马上会被围住,问他里面都问了什么问题,其他人好早做准备。 似乎有一个题目是要用英语介绍自己的家庭,爸妈赶紧嘱咐唐熙了些什么,她不耐烦地说,「我知道,家庭问题简单,我口语也没问题,不过……我要说我还有个那样的妹妹吗?」
我转头,迫切地想从爸妈的口形中得到答案。 然而他们正往我这里看,我赶紧又低下了头。 片刻后,我反应过来,在他们眼里我的世界一片寂静,还隔着这么远的距离,我傻兮兮地什么也不知道。 我怕什么啊,我的劣势正是我的优势。
我不仅不再躲闪,还往近走了两步,佯装在看树干。 爸妈似乎在苦口婆心地教育她,而唐熙一脸气愤,「你们不是说这是重要的面试吗?」 快到她了,她被爸妈带着往前走,爸妈摸着她的头似乎在安抚她。 她一个人进了那间办公室。 我听不到面试官问她什么,但我通过她的回答可以猜个八九不离十——竟然真的问到了那道英语题。 她前面回答得都很流利,不枉她每天努力跟读小猪佩奇台词,虽然副作用是见水坑就控制不住要往里跳,但口语确实培养得不错。 在她介绍完爸爸妈妈的工作和日常生活,声音开始变得迟疑,最后似乎十分不情愿地说了一句,「我还有一个双胞胎妹妹。」
老师追问了一句什么。 她说,「她就在外面,但她不参加面试,她听不到也说不了话,她只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。」 老师们可能对她的话反应复杂,很长很长时间里面一片寂静,仿佛时间凝固。 我心想这就是平时我看书她学猪的差别吧,大人们都希望小孩子单纯善良,她对我再不满也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表现出来,这下好了,我不想博同情也不行了。 不出我所料,在唐熙出来后,有个老师对我爸妈说了什么,然后他们把我招呼了过去。 妈妈用手语跟我说,里面的老师想见见我。 我便跟着妈妈进去,妈妈当我的翻译。 错身时,我看到唐熙的表情,她抿紧了嘴紧紧盯着我。
4
里面的小桌子上放了一张试卷,妈妈还在听老师说什么的时候,我已经拿起笔开始做了。 都是些基础的算术题,连线题,我唰唰答完。 因为我无法说话,更别说用英文回答,所以针对我的问题都比较注重内容,我心领神会,努力把每个题都答得十分丰满。 问到我这样的情况会不会感到孤独时。 我先是回答了我的各种爱好,比如画画,比如看书,还说因为不受干扰,所以能更加沉浸地观察这个世界,这可能就是上帝给我开的一扇窗。最后说,比起孤独,更多的是遗憾,遗憾没有办法充分地向家人表达我的爱意,遗憾没有办法像正常人一样交到那么多朋友。 当在场所有人都怜惜地看着我。 我却笑了笑,跟妈妈继续比划道,因为我已经接受了这一点,所以我会更加热烈地活着,更加努力地去接触朋友,融入社会,尽自己的努力,能让遗憾小一点,就让它小一点。
有老师忍不住鼓起掌来。 我说的真假掺半,我只是知道该那么做,因为如果我如实将心里的绝望悲观说出来,只会让大家望而却步不敢接近。 遗憾的人生是注定的了,我只是无聊,而且,我确实想在有限的生命里体验一下普通人的世界。
5
我和唐熙都通过了面试。 同样是好结果,对她来说是意料之中,在我这里却是意外之喜。 所以回到家,全家都在为我赞叹。 妈妈更是把面试过程演了一遍,他们把我亲了又亲,抱了又抱。 唐熙坐在地上整理她的小书包,不时看我一眼。
当晚,我听到她去跟妈妈说,「我讨厌妹妹,你们都只关心她,只爱她!」 妈妈说了什么不得而知。 不过看她回来时的神情,这个心结并未解开。 我躺在床上,回想今天发生的一切,代入她的视角,的确很不好受吧。 以后还要一起上学,还是友好相处比较好。我翻身下床,在一个小小的便签纸上画了两个手拉手的小女孩,在她们之间画了一个心形。 虽然不太好意思,但我还是把便签塞到她手里。 这是我诚恳的求和信号。 她看看画,又看看我,随后把便签攥成一团,扔在脚下。 「你凭什么?」 我转身后,她在背后说道。
6
我们的身高完全一样,因此座位也被排在一起,她去找老师说自己近视,要做前面,老师可能说坐一起能方便她照顾我,她说,「我学好了,她不懂才能辅导她呀,而且她面试的时候说啦,想交新朋友,就让她坐那里认识新朋友吧。」 合情合理,她如愿离我远远的了。 我看课本和板书,可以把老师上课教的东西理解个八分,有时也难免碰到些小问题。 别说辅导了,就算我好声好气地借她笔记看看,她都一把抢走不给看。 我回到自己的座位,想借同桌的看,我指指他的本子,以为自己表达清楚了,便在他说了什么之后就拿了起来。 没想到突然之间,他大发雷霆,一把夺走本子后还重重推了我,我摔倒在过道上,胳膊磕在桌角,很疼。 看来是我误会了他的意思,他以为我生抢。 说到底还是我的错。
我爬起来,坐回自己的座位,前排女生转过来递给我她的笔记,好像还教训了我同桌几句,总之,我有了第一个朋友。 很快,我发现我想要交朋友也不难。 人都有种想让自己看起来善良的潜意识,尤其是这么大的小孩。在一次老师夸了陪我玩的同学后,一到下课,我的桌边就有人过来。 他们连汉字带拼音地跟我交流,热热闹闹。 身边的热闹对我来说依然是寂静,因此姐姐从三排之外传来的声音清晰依旧。
「可别小瞧了她,她啊就会引人关注,装得楚楚可怜,其实小心思可多了。」 我抬头,她正在跟自己的同桌聊天。
「别不信,她想来咱们正常人的学校,不就是想靠自己的残疾博取同情吗?她要是去了特殊教育学校,她比惨还比得过谁啊?你以为她是靠真本事过的面试吗?那天我就在门口,听得可清楚啦,她什么也答不上来,老师就是看她可怜才让她进来的。」
我忍不住笑了,唐熙啊,我说不了话,你可不就听不到我回答吗? 唐熙伶牙俐齿,可她的同桌只是个懵懵懂懂的一年级小女孩啊,给人家都听傻了吧。
果然,她同桌似懂非懂的样子给她逼急了,她声音顿时提高了八度,「不信就等着瞧吧,一考试就知道我说的是真的了!」
7
我虽然感觉自己把该学的知识都学会了,但无法直接与世界建立联系的弊端就是,没有安全感。 总担心老师口头上讲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而我不知道,然后就我一个人被落下。 这种恐惧逼迫我拿出十倍的力气努力把书吃透。 前两年的所有考试,我都考了双百。 但说实话,因为难度低,考双百的孩子多了去了,唐熙也考过好几次,只不过她有疏忽大意的时候,而我没有。 到了中年级,差距渐渐拉开。 四年级时,我已经自学完了小学课程。 我萌生了一个想法,跟妈妈说我想跳级,这样我不仅在众目睽睽中赢了唐熙,而可以光明正大地摆脱她。 我不恨她,只是这几年她背后说我坏话也说太多了,我听得实在心烦。
唐熙听说我的想法后,哈哈大笑,「爸妈,你们别听她说瞎话,她就仗着自己同桌学习好,考试可以抄个高分,时间长了,还真以为靠自己能力呢?你们要跟老师提让她跳级,一定会被笑掉大牙的,就算让她跳级了,到时候没的抄,成绩掉下来,也会被笑话的。」 爸妈虽不全信她的话,但看得出来,也犹豫了。 我没放弃,直接去找了老师,自打会写字后,交流就方便了许多。 正好教导处主任也在办公室,老师请他过了一起决策。 我之前因为身残志坚成绩名列前茅,已经当过很多次学校的宣传案例,他们对我也比较熟悉了。只是在顾虑我是不是被表扬飘了,以致于对自己有了错误认知。
老师在纸上写,「先做下测试吧,我们好评估。」 他从一旁六年级期中试卷中抽出一张,「计时一个半小时,开始吧。」 我用了一个小时答完,还检查了两遍。 老师很快判阅完,递给了主任,满分,全办公室老师都啧啧称奇。
「明天请爸妈来签个字,就可以去六年级读书了。」
8
我以为事情已经顺利解决,殊不知,唐熙拿出了杀手锏。 她流着泪,对爸妈说:「我真的不放心妹妹啊,我们在一个班里,遇到什么事,我还能照顾她,还能防着不让别人欺负她,可是如果她跳级,同学都是些陌生的大孩子,她被欺负了怎么办,是多上一年学少上一年学重要,还是让她安全长大重要呢?」
不得不说,她言辞之恳切,我都要感动了。 爸妈自然马上打消了让我跳级的念头,跟我说,如果学有余力可以帮我买初中的课本,至于上学嘛,还是和姐姐在一个环境里他们放心。 我无奈地点点头。 回到房间,倒在床上,回想刚刚唐熙眼含热泪的样子,心里有一丝松动,或许她说的有几分真心呢? 然而,几乎是同一时间,我听见唐熙在自己的房间内愉快地哼着歌,念叨着,「双胞胎诶,一个跳级,另一个呢,不就是被笑话,真是阴险啊,自己拼死命学习,就是为了让我难堪,呵,这下算盘白打了吧。」
我恍然,原来她知道我有拼命学习,原来她一直对所有人说我是靠作弊、靠运气才能拿到好成绩时,自己也知道是谎话。
果然,冤枉你的人比任何人都知道你冤枉。
9
不知道双胞胎是不是确实有一些默契,此后不论升学考试分班考试,我们最后都会落在一个班里,只不过我往往是拔尖进去,而她是踩着最低分数线进去。 在新的班级,我已经一点也不指望她了,主动选择离她远的座位,只有当被问起怎么不和姐姐一起玩时,才会熟练写下,「我们不熟。」 大家会笑起来,觉得我在冷幽默。 我保持着良好的学习习惯,谦虚勤恳,很受老师喜爱。 而她,经常因为上课窃窃私语之类态度不端的问题,被老师点名批评。 课余时间我也会关注身边朋友的爱好,有意跟她们打成一片。
有段时间,周杰伦大热,她们的话题都围绕着他。 而歌手对一个聋人来说,属实在涉猎范围之外了。 我学着她们的样子,抄歌词,买海报,但我无法做到像她们那么理解,那么喜爱。 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,某天晚上,我正在写作业,忽然听见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,某天晚上,我正在写作业,忽然听见唐熙跟着磁带学唱《七里香》,这首歌我抄过啊,词已经很熟悉了,第一次听,旋律竟然是这样的。 我当场呆住,静静听了很久,唐熙挑了他的好几首歌反复练习,似乎在为学校晚会做准备。 我不管那些,我只是被一种奇妙的感觉缠绕着,我听得入迷,不由地张开嘴,跟随旋律无声地唱起来。 理论上来讲,如果我会说话,我们的声音应该也很相像。 所以我此时此刻,有种自己在唱歌的幻觉,不知不觉,泪流满面。
次日,我拿出根据歌曲感受画的配图给朋友们看,引起极大轰动,甚至隔壁班都竞相传阅,他们都惊叹说我在听不到的情况下,是如何将歌曲给人的感受琢磨得那么到位的。
10
我有了更多朋友,我也乐于回应他们的友善。 而自始至终,唐熙只有那么两三个闺蜜,相比下来,人缘比我差了不少的样子。 我本身对交朋友这事没有什么热情,毕竟我更早地意识到,人生来孤独。 但谁让她眼看着我成绩趋于稳定,转而跟闺蜜吐槽我情商低、书呆子,也就在学校里能生存,以后进了社会得吃大亏。
说起来,她的闺蜜每次来家里找她,她们缩在房间内聊八卦聊秘密的时候,一定想不到,我看起来在客厅看电视,实际上,也参与分享了她们的秘密啊。 随着我越来越没什么明显值得被攻击的点,有一段时间,她很少说起我了。 嗯,我的意思是,她很少骂我了。
我轻松了一些,也学着不去在意她,努力好好生活。 然而,好好生活的愿望很快残忍地破灭了。
11
初三时,有一天正在上课,班主任突然在门口叫唐熙出去,我清楚地看到她朝我这里看了一眼,似乎也想叫我,但犹豫片刻,只是带着唐熙离开了。 后面两节课唐熙都没有回来。 放学回家,家里空无一人。 我给她发信息,问她在哪里。 过了一会儿,她回了过来。 「爷爷生病了,爸妈带我回老家了,你自己先过几天吧。」 为什么不叫我一起去,那不也是我爷爷吗。 我没有问她,也没有问爸妈,我能给自己准确的回答——你是个废物啊,只会添乱,帮不上任何忙。 我没有吃晚饭,早早躺在床上,可直到天蒙蒙亮,才迷糊地睡了一小会儿。
次日我上了一节课后去走廊透气,遇到班主任。 她看着我,表情有点奇怪。掏出手机打下几个字给我看。 「爸妈还好吗?」
我迷惑地看着她。 她不理解我的反应,继续打,「都抢救过来了吧?」 我一下急了,夺过她的手机,「什么意思?我爸妈怎么了?老师你告诉我,我爸妈怎么了?」
「昨天我接到电话,说他们出车祸都送去抢救了,我才叫了唐熙去看看情况,她没告诉你吗?」 我字都没看完,拔腿就跑。 边跑边给爸妈打电话,都关机。 我给唐熙打电话,电话通了。 我呜呜啊啊地乱喊,又气又急,我可能在问她,也可能在骂她,我不知道我都在喊些什么,只感觉嗓子呲血一般疼痛。 电话被挂断。 一条信息进来。 唐熙发来了医院地址。
12
我和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几乎同时抵达。 我亲眼看着他们带走了我妈妈。 走廊上回荡着我凄厉的哭声。 后来从医生那里得知,我妈妈今天早上才刚刚抢救无效过世,也就是说,如果我昨天来,是可以见她最后一面的。 这一次,我无法原谅你了,姐姐,不,唐熙。
13
父亲在车祸中落下了残疾,余生只能坐在轮椅上。 家里经济状况也一落千丈。 我没有别的能做,只能发疯一般努力读书,寄希望于以后能有个好工作,以我的条件,可选的工作不多,所以我只能比正常人更优秀,才有可能和他们公平竞争。
高三那年,学校获得资格参与国家最高规格的高中生辩论赛,在决赛中获胜的队伍,将可获得最高学府的保送资格。 辩论赛,我原以为是和我毫无关系的事情,没想到负责老师专门找到我,夸我阅读量大,思辨能力好,问我有没有意向参与,当然不是作为选手,而是作为团队的智囊,如果获胜,我也可以作为团队一员获得保送。 任何一个向上的机会我都要抓住,我郑重地点了点头。 思考辩题,准备资料,准备针对性的反驳,猜测对方的观点,我每时每刻都在运转大脑思考可能有用的一切。
结果也没有让我失望,层层选拔之后我入选了省级比赛。 同时入选的还有唐熙。 我并不意外,她能言善辩的天赋自小就展露出来了。 之后数论比赛,人员不断地打乱重组,最后按照参与场次的胜率排序。 中间有几次,我和她还分到了一个队里,但是我们都没有跟彼此交流过,我无视她,公平地为每个辩位整理素材。获胜后庆祝时,我们也从不拥抱。 我们再次一同晋级了决赛。 好在这回,我们分属两个队伍。 我可以心无旁骛地、彻彻底底地战胜她。
14
她难得地,对这次比赛下很功夫,上学这么多年来,很少见她这么用功。 她的队伍里,还有几员猛将,有一个在国际赛事上还拿过最佳辩手,说实在话,很难对付。 我的队里天天开会,商量对策,队友还把对方之前比赛的过程整理成文字稿,方便我熟悉他们的战术。 天天熬大夜,我一边认真准备,一边无可避免地听着唐熙在准备。
从她背的稿中,我全面地了解了对方的论点论据,连引用的素材都了如指掌。 我承认这不光彩,可我也无法屏蔽这些内容。 而且,一旦听到了,就没办法装作没听到。 在小组会中,我的队友们就一个方向争执许久,我看不下去,在纸上写了另一个角度。 众人皆惊,大呼卧槽。
这个角度是预判了对方的攻击后做出的完美解法。 还没比,我就知道,胜券在握。
自由辩论环节,对方发起猛攻后,我方辩友沉稳起身,娓娓道来,对方几人一时间都面如菜色。 我听不到,但这一幕无疑宣告了我们的胜利。 当宣布结果后,我们全队欢呼雀跃,又哭又笑地宣泄连日来的压力。 我被他们紧紧拥抱着。 抬眼,对面的唐熙面无表情,似乎在望着我,又像是在望着空气。 这是我第一次见,她破碎的样子。
是啊,没有保送,以我成绩还能有五分把握进最高学府,但对她而言,这次比赛是全部的希望。
15
晚上我从庆功宴回来,推开家门,她就坐在沙发上。 没开灯,黑暗中,她像我的一个影子。 那一瞬间,我有冲动告诉她,不是她做的不好,是我不得已做了弊,我可以听到她说话。 当我走近两步后,又清醒了过来。 如果她知道我从小就可以听到她说话,那不就意味着,我知道她所有的秘密。 知道她的幼稚、阴暗、尴尬,知道她的无知、狂妄、自卑。 知道她说过的爱与恨,知道她深夜里独自喃喃的隐秘伤痕。 换位思考,我会觉得天都塌了。 这太难以接受了。 终于,我还是选择闭嘴,我从未向别人透露过她的任何隐私,如果有朝一日她知道了我们之间这特殊的连接,我希望她看在我守口如瓶的份上,不要太崩溃。
「开始炫耀吧,」她啪一声打开灯,「要我给你拿本子吗,哦,我忘了,你听不到,那么……」 她开始奋笔疾书,把写满字的白纸举到我面前。
「别以为我不知道,怎么会那么巧,无论多么罕见的角度都在你方射程范围之内,我刚才想明白了,你趁我不在家的时候偷看了我的资料对吗?果然我没有看错,你从小就是一个卑鄙的不择手段的人,从今往后,我没有你这个妹妹,我们分家,你拿着你那份自己生活去吧,我受够了!」
我心情很复杂,说委屈吧,我也有错,可要我认同她的控诉,我又做不到。 我们沉默着对峙了很久。 最终,我转身,回到房间开始收拾行李。
16
虽然家里的财产已不多,但分到我这里的钱足够我安稳地度过大学生涯。 当我的同学再问起我的家庭时,我不再提起唐熙,我过上了完全没有她的生活。 说完全没有也不准确,毕竟我依然可以听到她在千里之外的声音。 虽然有时候很干扰学习,但适应了这么多年,还是可以把受干扰程度控制在可接受范围内。
我在上课记笔记,她「我投三号是狼人,我跳了,我是预言家,昨晚查验……」
我在食堂吃饭,她「哎哎哎你喝完啊,养鱼呢?」
我躺在床上休息,她「我再唱一首啊,刚才没发挥好。」 ……
我没办法,只能在她嘶吼摇滚的声音中努力入睡,做的梦都个比个的狂野。
17
大一暑假,我回家看爸爸。车祸之后,他肉眼可见地苍老了许多。 我推着他去附近的公园晒太阳。 阳光正好,我的心情也不错,甚至在心里哼起歌来。 这时跑过来一个少年,清秀俊朗,脸隐隐约约有点红。 我心若擂鼓,不敢直视,直到他来到我身边,飞快地塞给我一张纸条。 我打开一看,是一个微信号码,再看他,已经跑出去老远了。 我的缺陷让我在突如其来的爱情面前自卑起来,他只是看到我,觉得喜欢罢了,当他知道我的情况,只会觉得自己看走了眼吧。 可是,万一呢,万一他能接受我呢,万一我真的可以获得从未奢望过的爱情呢。 我陷入挣扎当中。 没有察觉唐熙是何时站到我背后的。
她一把抢走了那张纸条,笑着说,「不会吧,不会有人想欺骗一个英俊少年的感情吧。」
我伸手想抢回来,她左右躲闪着跑开了。
一个小时后,我收到了她发来的信息,「这可不算抢你的哦,毕竟他看上的是你的容貌,也就是我的容貌,哈哈,我跟他聊了,我们两情相悦,这个结果真是皆大欢喜啊。」
紧接着又一条,「希望你不要多事,把爸爸送回来后就早点回北京吧,我可不想让他看见你,他以为我是独生女呢。」
阳光下,我感到一丝寒意,也好,因为辩论赛的事情我对她有愧,这下就算扯平了吧。 我回她,「好,你好好珍惜,我今晚就走。」
18
我走在空荡荡地校园里,听着唐熙跟闺蜜快乐地分享自己的恋爱。 她说他叫冯予川,又帅又有钱,对她还是一见钟情。 没几天,他们就开始约会了。 约会期间,她的话不多,我能想象到她在扮演一个文静淑女。
一个月后,他们似乎去开房了。 我听到她压抑的呻吟与高亢的叫声交织,我坐立难安,使劲想把这声音甩出脑海。 不得不说,他挺厉害的,竟然持续那么长时间,到最后我已经麻木地打起盹来了。
此后,干柴烈火,日以继夜。 还好是暑假,要是平时,我课都没法上了。 就这么持续了半个月,他们几乎都没干别的。
我大为震惊,我虽然不太了解爱情,但现实不会都这样吧,吓死我了,我都庆幸当初没加他微信。 不过唐熙或许对此甘之如饴,也好,可能上天注定是他们在一起,我只是起个中介作用。 这天下午,我午休起床,突然意识到,已经安静了半天时间。 我都不太习惯了。 苍天啊,他们终于累了是吗。
我回想早上听到的最后的声音,是唐熙艰难而深情的,「我爱你。」
突然,我的手机震动,摸起一看,是爸爸发来的短信。 只有两个字,「速归」。
19
到家时,里面站着几个警察。 我花费了一些时间才搞清楚发生了什么。 父亲痛哭流涕,而我,天旋地转,直接昏了过去。
20
当年父母经历的那场车祸,发生的原因是我父亲酒驾,而受伤的不仅是他们两个, 还有另一辆车上的一对夫妻。 我父母还经历了抢救,而那对夫妻就没那么好运了,他们当场死亡,留下了一个年仅16岁的男孩,冯予川。
唐熙从学校赶去医院,母亲仍在抢救,父亲已被安置在普通病房。 她正在心焦,突然冯予川冲了过来,把唐熙撞倒后又直直撞开父亲病房的门。 唐熙没反应过来。 护士赶紧阻拦,即使被几个人拉着,冯予川还是如发狂的野兽般要往父亲病床上扑。 他边扑边怒吼:「我一定会报仇!我一定要让你尝尝失去家人的痛苦!要让你十倍百倍地感受我现在的痛!我不杀死你,我要让你一生痛苦!」
21
冯予川父母双亡后,被外地的亲戚接去抚养,他无法回来,只好把复仇计划一拖再拖。 去年他联系到本地的几个小混混,让他们找到了我家,花了不少钱,让他们欺负这家男主人之外的人。 然而我母亲已逝,我又在北京读书,家里只有一个女儿,也就是唐熙。 他特意叮嘱,别弄死了,留着他要亲自动手。
今天暑假,他终于回来了。 在公园里,他一眼就认出了仇人,也看到了仇人身边的我。 他握了握拳头,朝我跑来,塞给我号码后便马上跑开,他害怕我父亲认出他来。 其实我父亲那时视力衰退厉害,完全没认出他。
他们进展很快,冯予川做好准备后,约唐熙去郊外度假小屋,那里已经被布置好了,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。 囚禁,虐待,杀害。 他折磨了唐熙整整半个月,惨无人道,他还把整个过程录像。
在唐熙死后,他把录像带寄来我家,自己去公安局自首。
22
我忍痛看那个录像,里面唐熙神色坦然,被冯我忍痛看那个录像,里面唐熙神色坦然,被冯予川用小刀一下下划伤肉体时,她压抑着喉咙,只微微哼了几声,被鞭打、被泼盐水、被羞辱,只有难以忍耐时她才会喊出声。
面对冯予川的质问和辱骂,她一声不吭。 从头至尾,她一句话也没说。 我快进着看录像,心里万分后悔,我应该早点告诉她,只要她说话,我可以听见,那么她这时就可以向我求救,我一定会救她。 我一定会救她的啊。
录像结尾,唐熙已经奄奄一息,她无神地望着天花板,然后扭过头来,对着摄像机。 「我爱你。」 她是对着摄像机说的! 接着,她张开口,但已经虚弱到发不出声了。 不过我还是从她的唇形中看懂了那两个字
——「妹妹」。
22
我联系了唐熙那个闺蜜,前一阵她还跟她分享甜蜜恋情来着,对方说,没有啊,唐熙已经很久没跟我联系了。 我呆滞地握着手机,一瞬间明白了一切。
就是因为冯予川当年在医院大闹,她才没有叫我去,没有把我暴露在对方面前。 那天在公园,父母没有认出冯予川,倒是唐熙,远远一眼,就明白,他来复仇了。 她取代我,赶走我,都是想让冯予川误以为这家只有一个女儿。
到他约她去郊外度假小屋那天,她已做好了准备。 她准备好了代替全家去赎罪。 为了不让我发现,她才一个字没说,她怕我糊里糊涂去救她,羊入虎口,怕我暴露了自己,以后被对方惦记。 是这样吗? 不,不对,那她假装跟闺蜜分享恋爱是要干什么?
除非,她知道我能听到。 她知道我能听到她说的话。 她……一直都知道?
23
我和爸爸都大病了一场。 身体慢慢恢复后,爸爸拉着我的手流泪忏悔,说都是因为他,毁了两个家庭,让唐熙受了那么多折磨。 纸上落满他的泪水,把字迹都洇得模糊不清。 他还说,他不意外唐熙保护了我。
「你姐姐从小说是跟你不对付,其实我们都知道,她比谁都在乎你。你还记得小学入学面试吗,当时我跟你妈妈怕她表述不清,让她就先别提你了,结果她因为这个生气,半天没理我们。她面试的时候,说你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,还给老师看了你平时画的画,做的植物标本,这样你才有机会进那所学校。还有分家的时候,她把大部分都给你了,她放弃去读大学,靠打工维持我们的生活。」
我想起当年她跟老师说完我后那漫长的沉默,原来是老师在看我的那些小作品。 她表现得对我的画不屑一顾,但竟然偷偷收集好,拿去给老师们看。 而我,竟对此没有丝毫察觉。
记忆的镜头突然转换了角度一般,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轰地砸在我身上。
——是啊,她上课说小话总被老师批评,可她说的不是别的,都是在小声复述老师讲课的要点,怕我错过。
——是我在房间贴周杰伦的海报被她看见,她才努力去学他的歌,让我跟上潮流。
——我去上大学后她仿佛每天都在玩耍,可只要我用心听,或许早能发现不对劲,毕竟哪有人把把都跳预言家啊,她那时一边洗盘子一边自言自语,不知道同事会不会觉得她有病。
——还有警察逮捕了去年打她的几个混混,他们狡辩说自己下手不重,因为她被打的时候还唱歌来着,可病例上明明记录她当时就被打得肋骨断裂了。 她嘶吼着摇滚以抵抗剧痛的时候,淌着眼泪,可心里想的是,不能去打扰我平静的生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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姐姐帮我抵御了所有可能的伤害,让我的世界里只有她这一个反派角色。 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。 我翻来覆去睡不着,手摸到枕头下,一个信封。
「妹妹啊,我要去一条早已注定的不可回头的路,就在此跟你告别吧。我们是从一个地方来到这个世界的,所以不会有人比我更了解你,我不知道老天爷为什么这么对你,如果可以,我愿意分你一个耳朵,半个喉咙,哈哈,这样就你唱高音我唱低音。 我早早就知道,你对这个世界没有热情、没有留恋,你的笑都是装的。所以我好怕,怕你哪天随便就离开了我们,我不想你离开。 当我发现跟你较劲能让你主动做些什么的时候,我好高兴,就像风筝的绳子,我不时使使劲拽着,你才不会丢。 是的,我一开始就知道你可以听到我说话,而且我试验过,你不经意间对我的声音有反应。可你一直没发现我知道吧,小傻瓜。 多的也不说了,你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,照顾好爸爸,他的债我已经替他偿了,让他也好好活下去。 啊,好想像别的姐妹那样,跟你贴贴抱抱啊。下辈子吧,我走得早,下辈子我还是姐姐,愿我们来生是快乐姐妹花。」
我颤抖着手,看完她的信。 信封里,掉出一个小小的东西。 塑封起来的便签纸,两个小女孩手牵手,中间是一颗小小的心。
——完——